金豆子文斋

西谚说，“Seek, you shall find，”中国古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希望得到的东西，自然就会重视它，也就会积极地追求、寻找和争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浑浑噩噩，虚度 光阴，就不要幻想馅饼会掉到自己头上。

但快乐这样东西，却和我们平时重视的分数、学位、豪宅、名车不同。把它看得太重，捧在手心，不见得更可能得到它，反而有可能将它窒息和扼杀。在一篇 题为“The Paradoxical Effects of Valuing Happiness”的论文中，研究人员指出，

Valuing happiness is not necessarily linked to greater happiness. In fact, under certain conditions, the opposite is true. Under conditions of low (but not high) life stress, the more people valued happiness, the lower were their hedonic balance, psychological well-being, and life satisfaction, and the higher their depression symptoms.

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你越想要快乐，你就越不快乐。

是不是这样呢？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好像确实如此。想当年，我们的梦想纯净，理想高远，人生像绿野一样在眼前一望无垠地展开，一切都有可能，到处都 是希望。生活中无疑有很多让我们高兴的小事情。但男朋友也好，漂亮衣服也好，精彩的外国电影也好，都只是我们雄心勃勃地追求的完美无缺的生活的点缀；不开 心的事情也很多，但现在想来都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就像无根的浮萍，风一吹，水一动，也就七零八落地散了。那时的我们，并不把快乐看得那么重 要，甚至对快乐不屑一顾。

当然，到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段时光我们其实是真正快乐的。那种快乐，不是我们苦苦追求得来的，而是自自然然地摆在面前，充满了整个生活空间，像天 生的权利。而我们当仁不让地接过来，毫不客气地享用。等到有一天，当我们对生活有了更多体会时，当我们发现“快乐”也要费力去寻找时，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 了，我们找到的快乐也像打折的商品，可能已经过了期，多多少少变了味。怪不得科学家说重视快乐是个悖论。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当你享受的时候你必 然浑然不觉。一旦有所觉察，那种神奇的魔力就没有了，那种东西也就不复存在，或至少不再完美了，就像一个美梦被惊醒了一样。

但尽管如此，我们这些已经走出年轻时的单纯，又还没有修炼出足够人生智慧的凡夫俗子，还是不能摆脱快乐的诱惑。到了生命的某个时期，你突然意识到， 有些错误已经不可能修正，有些无奈已经在心里刻下了深深的、无法抹去的印痕，你已经不是那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人。这时候，你就必须抓住“快乐”这根救命 的稻草了，就像捡起一个刚刚打破的花瓶的碎片。

这就是你对自己说“珍惜你拥有的一切”、“知足者常乐”、“count your blessings” 的时候了。

我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刻提醒自己”count your blessings”的人。幸运的是，我虽然没有天生的乐观，但还算理性，也有几分阿Q精神。生活虽然不完美，还是相当不错的，也有很多让我快乐的小事 情。清冷的早上，身穿红色hoodie的女儿在门口慌慌张张地穿鞋，然后像一颗子弹一样冲出门；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一边切水果，一边聊些杂 事；星期天的下午，在街上走走，看场电影，买些奥地利巧克力，再到Peet’s Coffee坐坐；冬天的晚上，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天堂鸟的叶子敲打着窗户，把一床柔软的毯子披在身上，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有时候，快乐似乎更难寻觅一些，或者生活实在太平淡、太琐碎。那么就读书吧。如今没有比读书更容易的事情了。手头总有四、五本书，严肃的，轻松的； 用眼睛看的，用耳朵听的；放在车里上下班路上听的，下载到iPad上随时在家里听的。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想看书，一定可以抓一本来看。

但现在的读书没有了过去的疯狂和激情。以前拿到一本好书，不看完不肯放手；上大学时，如果宿舍里有人得到
一套四、五册的大部头，书的主人读第一册的 时候，旁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捡起闲着的一册来翻。到头来，大家差不多同时读完了这套书，但只有主人是按顺序读的，其他人都读得颠三倒四；在美国念书时，有时 做完功课已经是半夜，但上床后还想靠在枕头上看几页金庸。一不小心，几页变成了几十页甚至几百页。等到从书中抬起头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现在看书就看得慢了。美其名曰慢慢品尝，其实还是吸引力不够吧。但还是喜爱的。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和满足，有点像坐禅；一个字 一个字地，焦躁的神经被熨平了一点，又仿佛在现实和自己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即使不能真的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厚厚的沙土，也能让现实的喧嚣退后一 点，隐约一点，模糊一点；那一刻心中的烦恼，也会变得迟钝一点，轻微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说，书对于我有一点止痛片或镇静剂的功效。

到外面爬山或散步也是一件很容易做到又很让我快乐之事。在这个美丽又四季如春的地方，几乎每一天都是外出走路的好日子。我们居住的莎城是旧金山湾区 南端一个背靠圣塔克鲁兹山脉、面朝硅谷之都圣荷西的小城，离一片幽静的自然保留地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常常来到这片自然保留地，有时候沿着在橡树、核桃 树、桉树丛中上下蜿蜒的小径攀行，有时候顺着宽宽的大路，在密密的草甸子之间不慌不忙地穿过。秋天的上午，空气温暖而清新，天空碧蓝如洗。沿着小路在山谷 间穿行，一转弯，眼前会豁然开朗，硅谷的房屋树木和旧金山海湾像画卷般铺展开来；冬天的傍晚，从山脊上走下来，整面山坡都笼罩着一层淡蓝的暮霭。鹿群在悠 闲地吃草，远处传来郊狼的嗥叫。在这样的山坡上行走，有时候确实感到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净化。

时间不多的时候，在社区的街道上走走也很惬意。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抹在干净的马路上和邻居的屋顶上，路边开着紫色的百子莲和白色的星茉莉。偶尔和 溜狗的邻居打声招呼，其余的时间都在胡思乱想。但一步一步的节奏，额头上的微汗，呼吸进肺部的新鲜空气，都让一个在屋里蜷缩太久的人苏醒过来，混沌的脑子 好像变得清晰了一些，身体的舒展和充满活力的感觉，也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愉快。

晚上难以入睡的时候又要有不同的寻找快乐的方法。四周一片黑暗沉静，家人都在熟睡之中，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起来，总要寻找一些让自己快乐的思绪。但 夜半时分的思绪是很危险的。这时候的人仿佛特别脆弱，黑暗的想法很容易冒出头来，打破内心的平静；又爱钻牛角尖，陷在怪圈里不肯走出来，加倍地沮丧和抑 郁。因为这些原因，寻找快乐的思绪也有些缩手缩脚，就像从荆棘中摘一朵玫瑰，又像走进地雷阵去捡宝，或者像虎口夺食，就怕一不小心想起了那些让自己最不快 乐的事。

一个比较安全的办法就是想想好吃的东西了。我从来就是个爱吃的人。好吃的东西总是让我高兴，连想一想都高兴。每次回国，总有一种精疲力竭、无所适 从、萎靡不振的感觉。但一坐到饭店的包厢里，凉菜热菜一盘盘地端上来，我就神清气爽，眉飞色舞，生龙活虎起来。其实我不是很爱下厨，而且必须承认，烹调手 艺也不高。但躺在床上想想烹调之事，并不用真正动手，而那些美味的食品还是能触发脑子里的愉快神经，带给我精神上的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天马行空起来。剁椒蒸鱼头，银耳花生汤，龙虾伊面，夫妻肺片，每一样都细细地想象品尝。如果晚上思维迟钝，做不到天马行空，那么就脚踏实地一 点，安排一下下面几天的晚餐吧。前天刚去买菜，冰箱里还有几样东西。明天可以烤一块排骨，做一个金针菇炒菠菜；后天可以炒个木耳干丝，到院子里摘两根苦 瓜，另外再做个西红柿炒鸡蛋；大后天呢？大后天可以煎几条小黄鱼，做个青椒土豆丝，再来个皮蛋豆腐。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思绪稳定下来，睡意慢慢袭 来，下一刻窗户已经微明：又是新的一天了。

但新的一天也不总是愉快的。有些时候，说不上为什么，心情就是莫名其妙地坏下来。一张空着的书桌，天上一抹灰云，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说到底，我们不过是脑子里的化学物质的奴隶。

这时候，就要想一想电影Enchanted里那个从童话世界追着公主来到现实世界的帅哥王子了。当仆人问王子“Sire, do you like yourself”时，王子歪着头想了想，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what’s not to like?

这就是我应有的态度了。既然一切都是莫名的，我为什么不对自己说一句，what’s not to be happy about呢? 仔细想想，既没有快乐的原因，也没有不快乐的原因，不如就快乐算了吧。|转载文摘|